李天岑:刘正县

2025-03-08

 刘正县是人们对他官职的称谓,而不是他的名字,他名字叫刘怀德。他原本是县委副书记,去年县里班子换届,地委规定党政班子成员“五留六不留”,五十五周岁还可以留任,超过五十五周岁的已不能留在班子内了。刘怀德的生日刚刚超过了这个年龄杠杠一天,不能留任县委副书记,需要退出来另作安排。按常规,县委副书记退出来,应该到县人大或政协去弄个正职,可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都不到年龄退不下来,让他当个副主任、副主席又有点亏,于是,地委给他任命了个正县级干部。虽然没什么具体职务了但级别却提升了一级。

    任命书下来后,全县上下锅滚了似的嚷了一阵,有的说他是升了,有的说他是降了,有的说他出生的不是时候,咋不晚生一天哩,生到一九四六年元月一日零点过一分还可再干一届,有的说,那时候又没钟表,大都是估摸,谁知道他是生在夜里十二点前还是十二点后,只怨他爹妈把他生的时辰估摸错了。长也好,短也罢,反正是从副县级升到正县级了。有的人见他,尊敬的还喊他“刘书记”,有的也是开玩笑也是奚落,喊他“刘正县”。刘怀德是喊他刘书记他也答应,喊他刘正县他也答应。不管别人咋看,他自己心里很满足,本乡本土的,初中毕业后去公社(现在的乡政府)当了通讯员,给公社社长、公社书记提茶倒水,后来提拔成了干部,原本没多少文化的他当了公社的文教助理,以后去参加“四清运动”,“运动”一结束,他作为“苗子”被提拔为公社副社长、公社党委书记,一直到后来当上了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当副书记那年,本来要他到外县当县长哩,他不愿交流可县长又不能在本地干,只好让他屈尊当了个管农业的副书记,大家说,像他刘怀德在本县干到这个地步也算到顶峰了,是县里的“人尖儿”了。


    眼下,虽然是正县级干部,县委分工他协助管农业的王副县长管管农业上的事,至于咋协助也没有太具体地明确,王副县长就让他侧重抓抓田间林网达标工作,他抓了一段时间,工作好抓事难处。开会是他先讲,还是王副县长先讲?到乡里吃饭是他坐主宾位还是王副县长坐主宾位?当然王副县长年轻一切让着他,他又觉得自己碍年轻人的事。这些还好说,马马虎虎,说说笑笑也就了事,关键是工作意见难免会有些不同看法,不一致的时候是他服从王副县长呢?还是王副县长服从他?他服从王副县长吧可他是正县级干部,王副县长服从他吧,可人家是主管他是协助,这些事又不能弄到县委书记、县长那里去,没有意思。想了想,他说,算了吧,该休息也就休息,别弄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事。于是,他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跑一天夜里身上疼得睡不着,休息两天。两天过去了,也没人催他上班,三天五天过去了,十天半月过去了,他不去上班,既没人来喊他去上班,也没有人找他汇报请示工作,于是,他也就呆在家里了,想看电视看看电视,想打太极拳打打太极拳,虽然清闲,倒也舒服。


他没想到,刚平静了两个月的生活突然被打破了,这几天,夜里到现在,家里的电话不停地响,来访的人也多了起来。这时候他才知道,管农业的王副县长调地区扶贫开发办公室当主任了,副县长出了空缺。可能会很快选拔副县长。正思忖着,门又响了。刘正县去打开门,“嗬,是你呀!”他没想到是政府办公室主任张鹏。"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张鹏笑着说。“没有,没有。”刘正县连声说。

张鹏一坐下又说:“不好意思,早说来看看,就是懒散,没性儿,今天推明天,明天又推明天,就拖了下来。”

刘怀德毫不介意地说:“我知道你的工作繁忙,千头万绪的几个县长的事都往你那里推,上下都往你那里挤,没有自在的时候。”

张鹏吊着的心这才搁了下来,脸色也自然了些,说:“刘书记,你真不愧是个开明的领导,善于理解人,的确是那样子。我就想讨教讨教你,都说你是咱平阳县的人尖儿,顶聪明顶聪明的人,最会干最会干的人,干了几十年一直往上升,啥风来刮不倒你,啥运动来整不住你,是个不倒翁!啥经验?”

刘正县嘿嘿笑笑:“啥经验?没经验。我这辈子就是本着三句话,工作多干点累不着,好事多办点亏不着,口头言语温和点架子小着点……”接着他举了很多例子,阐释这三句话,说的时间长了,张鹏听着急了,坐不住了。刘正县看出来了,忙打住话头说:“不过,你干这办公室主任工作不行,是个针线箩箩沤水缸,谁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干好。往往是出力不讨好,有成绩是县长们的,有缺点和失误都是你的。我们那时候都说,啥官都可以干,就不能干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不是人干的活。”

这话说到了张鹏的心窝里,也等于给他搬来个梯子,他忙接着说:“是的,刘书记,你说的没错。我早就干够了,可就是没合适的工作可干。到乡里当个乡党委书记吧,年龄没优势了,今年四十四五岁了,到局委去当个头头吧,大局委没位置,小局委没意思,社会上还会有说法,会说他张鹏是不是县长讨厌他了把他贬了,提升呢,没机会。”

“唉,王副县长不是调走了吗?”刘正县接着问。

“调走了。”张鹏回答,“虽空出了位置,可有想法的人又多……"

刘正县明白了张鹏的意思,说:“有想法的人再多,都和你没法比,你这政府办公室主任就挨着副县长哩,按排名排完副县长紧接着就是你。你可以找赵县长谈谈嘛,他是政府一把手,说话起决定作用。”

“我已找赵县长谈了。”张鹏嘟哝着说,“赵县长说,他也只有一票的权力,地委组织部要搞民主推荐,要看民意……”

刘正县心里更明白了张鹏的来意,果断地说:“没问题,我这一票投你。”

见刘正县说的这么坚定,张鹏心里踏实了,高兴地说:"谢谢你,刘书记,我知道你会推荐我,但人家都在活动拉票,我想,你得发挥你德高望重的优势,我知道,在咱县你说话大家都会听,甚至比赵县长说话还管用,你得多做大家工作。”放心,没问题。”张鹏告辞了。

送走张鹏没一会,电话铃又响了。“在家吗?我在门口。”放下电话开了门,原来是县农经委主任张文海。张文海晃着手机,“我看见张鹏从这个楼道里出去,他是不是来你这了?”

刘正县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没来过。”

“没来过就好。”张文海满不在乎地说,“这种人不要理他,用着的时候往你这跑,用不着的时候叫都叫不来。”

刘正县知道张文海是个直爽人,他多年跟着自己,他是看着文海走上县农经委主任的岗位的。于是,他就直爽地问:“咋了,他碍你的事?”

“我不说你也知道。”张文海自己从兜里摸了一根烟抽着说:“王副县长调走了,没人管农业,我知道想这个位的人也多,张鹏可能也在活动这事。可我是农经委主任,全县农业谁有我熟悉,谁挨农业县长最近?我本来没有这个野心,我知道,俺家祖坟没那风脉,爷奶没那积德,本人也没那帅才,可是,我想想,要是缺管工业的副县长我不接好说,缺管文教的副县长咱不接也好说,缺管这农业的副县长咱不接,脸面太过不去。社会上啥看法,光那唾沫星子就把人淹死了。所以,我想我得争争。”

“想争就争呗。”刘正县又是那么一笑说:“有人说过,不想当将军的不是好士兵嘛,想当县长有什么不好,况且,你管农业对农业有好处。”

张文海将那支烟猛抽了一口,吐着烟雾说:“你知道我这人,上边没根,下边没秧,一不会请客,二不会送礼,现在干什么都得民主推荐……”

“你放心好了。”刘正县没等他说完就接着说:“我肯定投你票。”“你这一票我知道没问题。”张文海很自信地说:“关键是 是你得做做其他人的工作,我知道,你说话有影响,你的威望在那搁着哩。”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到了中午十二点,张文海下楼时又一再恳求,要他多做做大家的工作,他又是那么连声说:“可以,可以,没问题。”


     中午,刘正县睡得正香,电话铃又把他吵醒了,他拿起话筒,强压着内心的不耐烦,一问是赵岗乡的党委书记王国斌,这年轻人很谦虚,以前当着公众面叫他刘书记,背后没人时总叫他刘叔叔,因为当年他和王国斌的爸爸同在一个公社干过。这小伙子挺聪明,他也挺喜欢的。王国斌请他晚上到楼外楼吃饭,他现在是基本不出去吃饭的,他也知道王国斌请他吃饭是什么意思,盛情难却,他就答应了。

    晚上六点钟,刘正县准时来到楼外楼,而且带上了夫人。王国斌受宠若惊,忙迎上去:“哎呀,没想到刘叔叔这么守时。”

    刘正县笑着说:“《增广贤文》上有句话,叫当官莫在前,作客莫在后嘛!”

    晚宴人不多,就刘正县和夫人,王国斌和他的乡长。大家边吃边聊,王国斌滔滔不绝地汇报乡里的工作,还拿出厚厚沓子荣誉证书给刘正县看,这一张是计划生育先进集体,那张是农村文化先进个人,还有民兵工作先进个人,党报党刊征订先进单位等等,刘正县一边看一边点头,“嗯,嗯,不错,不错,干得不错。”

“刘叔叔,你可能也知道也不知道,乡里这工作现在难极了,过去一天到晚都是‘催粮派款,刮宫流产’,农村税费,改革后不催粮派款了,又加个订阅报刊。”王国斌半是表功半是诉苦。"就说这个订阅报刊吧,上级规定每年每村不得超过八百元,根本行不通,还有民兵、妇女、共青团、民政…杂七杂八的报刊好多哩,不订吧,压得不行,订吧,不得向农民摊派,给农民加重负担……哎呀,这乡党委书记根本不是人干的活

"这才锻炼人哩!你干得不赖嘛!”刘正县鼓励说。

"刘书记,国斌确实干得不赖。”乡长旁边插空儿了:“俺们乡在县里可以说样样工作都在前,国斌个人德才素质也都数一数二,最近县里要选拔副县长,你可要给他多说说话呀!”“边鼓敲得挺美的。”刘正县笑笑说:“你俩伙计搁的不错,看来你挺支持国斌哩。”

乡长胸脯一拍:“俺历来都支持他。我不像有的乡长和书记对着干,两套马车,我支持他就是支持我自己,他当上了县长,我自然就会接乡党委书记。”

“你挺会算账。”刘正县嘴这么说,心里在想,现在这年轻人呐,真精。

乡长接着说:“依我看,缺个农业副县长,应该从乡干部中选,乡党委书记中国斌年纪最轻,三十五岁,论资格也最老,已干了四年,论政绩,样样工作是先进……”

“算了,算了。”王国斌打断了乡长的话:“刘叔叔,我喝点酒了说的,现在提拔干部凭的不全是这些,得看谁有关系,有后台,没关系,没后台,你得会拉票,我这人整天在乡里只会干活,别的什么都不会,笨得很。”

“你不笨,两个人一鼓一锣敲得挺美嘛!”刘正县一语双关地说。“你放心,我这一票是你的。”

说到这儿,王国斌“咕嘟”喝了一杯酒:“我知道,老叔会支持我的,但你不知道吧,有人现在拉票拉疯了,使用了一切可以使用的办法,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老叔,你知道我是没关系的。我爸一辈子是个乡干部,也退休了,跟人说不上话,你老虽然现在不在位,可是老虎死了威还在,我喝点酒了,说话不好听,但是这是实话,你老只要说话没有人不听的。”

"好,好,我说,我说。”刘正县见王国斌喝得多了,怕再说下去更难听,就告辞了。


    刘正县回到家里,浑身轻飘飘的,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已经发挥出来,心情也很舒畅,他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往日那种失落感一扫而空。打电话,给老同事们打电话,我刘怀德既然给人家承诺了就要兑现,我不搞阳奉阴违,不搞两面三刀,更不是那种当面说的好听,背后又在捣鬼的人。可是,只缺这一个副县长,帮谁呢?张鹏,政府办主任干了十几年,够格,张文海接管农业副县长,顺理成章,王国斌在基层干得很辛苦,没有功劳有苦劳,虽然年轻点,但现在干部导向是要选领兵打仗的,也够格。要是选三个副县长多好啊!可只选一个,如何平衡啊,要是帮其中一个就得罪两个,谁都不帮呢,咱给人家许下愿了不能食言……。

    刘正县想了很久很久,拿起了电话:“喂,老刘吗……还没休息?听说很快要推荐一名副县长,你的意见?----我看张鹏不错,工作兢兢业业的,好……咱想一块啦。”压下老刘的电话又摇刚从人大副主任位置上退下来的老焦,“老焦吗,你好哇,你也正想要我?商量推荐副县长的事?听我的意见?我看缺管农业的嘛,张文海直抓农业,提起来也顺理成章……好,好,意见一致了。”最后又打通县政协生席老马电话:“喂,马兄啊!推荐干部咱可要考虑到后继有人啊,班子应该梯次配备,我看应选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赵岗乡那个乡党委书记,王国斌那小子是不错……”电话一直打到深夜,刘正县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好吧,每个人都替你拉了一票,明天都会传到你们耳朵里去……。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县委召开大会,正科级以上干部都参加了,每人发了一张副县长预备人选推荐表,要求等额推荐,只限推荐一人,刘正县面对着那张推荐表,手中的笔晃了又晃,下不定决心推荐谁。------。

(编者注:此小说写于2002年左右,贾元武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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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岑,1949年12月生,镇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第五届作家协会副主席、南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代表作《月牙弯弯》《找不回的感觉》《人精三部曲》《三山凹》,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现任南阳市大文化研究院院长。做过基层干部、组织部长、县委书记、市委副书记、市人大常委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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