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潭记》里，从“心乐之”到“其境过清”，柳宗元想到了什么

提到山水游记，自然避不开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小潭，因为柳宗元的笔墨，就有了不寻常的意趣。

寻访小石潭，是“伐竹取道”的曲径通幽，是“如鸣佩环”的悦耳动听，是“青树翠蔓”的生机勃勃，是“俶尔远逝”的无尽趣味……醉情山水，排遣内心，在这个不知名的小石潭，柳宗元暂时忘却了人生的不快，就连鱼儿的游动，也“似与游者相乐”。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文章的后半部分，作者笔锋急转，以一句“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让我们瞬间沉到了谷底——这世间纵有万千美景，也只能短暂治愈，热闹背后的悲痛席卷而来，我们无处可逃。也许，这就是柳宗元最真实的心境。他不是刘禹锡，写不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豪气；他不是杜甫，发不出“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宏愿；他只是柳宗元，在他的心里，终究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天地之间，“寂寥无人”，只有他自己左右徘徊，如陈子昂般“独怆然而涕下”。

从“心乐之”到“以其境过清”，这样的急转直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文本里走了几个来回才发现，影响作者心情的，恰恰是小石潭本身。

“斗折蛇行”，恰似走过的人生路。柳氏是河东望族，祖上世代为官，其父柳镇曾任侍御史等职；父族显贵，母族也不遑多让，他的母亲卢氏来自范阳卢氏，祖上同样世代为官。从小在长安长大，目睹了官僚的腐败无能，幼年时即树立远大的社会理想，想要改变这不合理的一切。九岁时遭遇建中之乱，建中四年，柳宗元为避战乱来到父亲的任所夏口，颠沛流离中，他对百姓的痛苦有了更深的感触。21岁的时候，柳宗元进士及第，终于有了一展拳脚的机会；31岁，他遇到了王叔文，成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宪宗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击曾试图阻止他成为太子的王叔文集团。即位当月，王叔文、王伾被贬，王叔文后被赐死；次月，刘柳等八名革新派核心被贬为司马。曾经的理想化为泡影，这曲折溪流，像极了这颠沛流离的一生，怎能不悲从中来。

“明灭可见”，正如不可知的未来。最初的时候，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吏，行未半路，朝议认为处之太轻，又被贬为“永州司马外置同正员”，其实是个编制外的闲职，没有官舍也没有具体的职务。柳宗元一家人寄居在冷清的小寺庙，未及半载，母亲也逝世了。可悲的是，就连这简陋的居所，也曾经四次着火，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却一度居无定所。精神上抑郁悲愤，身体也越来越差，甚至虚弱到了“行则膝颤，坐则髀痹”的程度。本来正值壮年，却已有垂暮之感。江山如画，不过是他人风景；岁月如歌，却只剩一声长叹；天地悠悠，安放不了一张书桌；未来渺远，又该去何处驻足。柳宗元不是刘禹锡，无法在简陋的居所里安之若怡，年华渐逝，人生渐老，所有的理想依旧还是梦想。再看到若隐若现的溪水源头，不由想起了迷茫而不可知的未来，自然也就“心戚戚而泪潸潸”了。

“犬牙差互”，像极了混乱的朝局。有人考证说，柳宗元并非是政治革新的失利者，而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梳理整个事件我们不难发现的确是这样——当初，柳宗元能在短时间内成为大唐政坛的新星，是因为他曾经担任太子侍读，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权力核心。只是很可惜，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唐顺宗李诵身体不好，即位前一年就中风，话都说不利索，这就使朝廷局势更加复杂紧张，反对派暗自蓄力，很快就做出致命一击。不满一年，在宦官、旧臣、强藩的联合运作下，唐顺宗被逼逊位，很快就成了皇陵里的一口棺椁。曾经的柳宗元志得意满，锋芒毕露，现在他的靠山倒了，各色人物纷纷开始自己的表演，辱骂者有之，构陷者有之，污蔑者有之，墙倒众人推被演绎到了极致。在唐宪宗的清算下，曾经盛极一时的柳宗元们纷纷离开了朝堂，或杀或贬，再也没有了出头之日。

“寂寥无人”，是前无古人的孤寂。身居高位的时候，拥戴者有之，赞美者有之，阿谀奉承者有之，可是自从被贬之后，所有的好友都离他而去，有人因为不得已而分开，有人因为自我保全而逃离，自然也有人因为利弊权衡而情谊，曾经的喧嚣散尽，终究只剩下寥寥几人。可这寥寥几人，又有谁能懂他内心的苦痛呢？一直觉得东坡是幸运的，当他被贬黄州的时候，没有任何约定，“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明”，正好“怀民亦未寝”；但是柳宗元却没有这样的幸运，在这“绿树环合”的小石潭边，满腔心酸无人诉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喧嚣是别人的，热闹是别人的，孤独是自己的，无奈是自己的，就这样被世界所遗忘。于是，便有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于是，就有了这无法救赎的孤寂。天地悠悠，时光漫漫，某个时间与空间的交汇点上，遇见了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江山如画，美人如雪，落花流水人间春去也；壮志雄心，儿女情长，潭边踯躅悠然徒伤心。人生百年，不过是辞暮尔尔。不知道柳宗元在四十七岁那年，走向人生终点的时候，回首这走过的一程，又会有怎样的心情。

【注：本文是广安市2024年度教育科研课题《“双减”背景下初中文言文有效教学的实践研究》（课题编号：GJA24081）、2023年度华蓥市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双减”背景下初中文言文有效教学的实践研究》（项目编号：华2023YB07）的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