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都文艺特刊】母亲娘家情(散文) 文 \ 刘志中刚刚懂事时,就记着清晰地一幕:在我们老家北屋里间靠墙跟儿那张桌子上方的梳妆镜两头,总挂着两位老人的照片。当时,我对这两张照片并没感到有什么特殊,也根本没在意过这两张照片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张下巴留着胡须的老头是我的姥爷,而北边那张戴着旧时老婆帽的慈祥的老太太是我的姥娘,也只记得,母亲稍有闲暇就仰头冲着两位老人凝神端详。 我三岁,哥哥五岁时,在市内上班的父亲与勤劳善良的母亲铁了心般的离异,可以想象,一个羸弱的农村年轻妇女,正需要爱情的汁液来滋养时,一时间被丈夫无情地抛弃,还拉扯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儿,期间的滋味儿就像在冰冷空旷的野地里被肆虐的寒风吹打的一棵猛烈摇动的小树,显得是那样的悲天悯人,孤独无助。再加上传统的中国农村里,本来就有的凭着家族庞大,男人众多而产生的蛮横和傲气的世俗,母亲每天说不准要遭受多少因是娘们孩子的名声而带来的鄙视的眼睛。但刚强的母亲,把屈辱隐忍在心,以不亚于男子汉的顽强与抗争,顶着世俗的风浪,一边为抚养我们拼尽力气,发泄般地在生产队繁重的劳动中多挣工分,一边一有时间就“看家去”,其实就是回娘家看自己的父母去。 母亲的娘家西焦村与我们留营村,出村进村只相距五里地,她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得特别勤,不管那时娘家也很穷,好像一回到娘家,那颗受辱孤寂的心就一下子感受到了慰藉,找到了寄托,找到了唯一能倚靠歇息、尽情释放的温馨港湾,那种感觉就像是儿女又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显得那么随意,那么放性,也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会在亲人的包围里享受到最亲的味儿道。诚然,还更因为我的姥爷姥娘已都进入花甲之年,那是窸绕于她心头最深的牵挂。 儿时印象中的姥爷,粗糙的大手总爱时不时捻动他下巴上留着的胡须,身子骨还算的上硬朗。可身底儿再壮也难以抵挡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带给人们的饥荒。当时我们那一带,地里能吃的野菜都被拔光,连树上的树皮也几乎全都剥净。母亲的娘家里,每天三顿的饭里,吃的都是苦涩难咽的用米糠蒸成的饼子,大锅里是搅上点玉米糊糊能照见人影的清汤,用家徒四壁、夜无隔宿之粮形容毫无半点过分。 在姥爷73岁那年,一个急飕飕刮着彻骨寒风的冬日,他就像一棵耗尽汁液的苍老大树歪倒在了那条大土炕上。急的母亲像火燎心一般,干脆带着我住到娘家里,晨昏相守在姥爷身旁。母亲知道,姥爷的病纯属饥不果腹极度缺食而至。一个暮霭混沌的冰冷清晨,母亲模糊地踩着刚能看清地皮的土路,急急地跑回村里,不知从谁家借来了两碗红薯面,蒸出了一小锅红薯面饼子,又两脚不停地返回娘家让姥爷填肚充饥,可已经失去嚼咽功能的姥爷,只艰难地咬嚼了几小口,便轻轻地摇摇头再也无法吞咽。 1960年农历腊月的一天,整个大地冻得瑟瑟发抖。我在那条土炕上睡的正香,突然被母亲嚎啕的哭声惊醒,睁眼一看,大舅那间大东屋里站满了他本家的人,那个名字叫“宪”的大舅最好的朋友也在里边,西巷道总来找姥娘聊天的老太太也来了,只听他们在商量咋样料理姥爷的后事。幼小的我那见过这样的场面,“哇”的一声也大哭了起来,母亲听见我的哭声,啼哭的更加悲痛起来…… 姥爷走后的第二年,慈祥的姥娘也住进了医院。那些日子,整日拼打忙碌的母亲放下一切,带着我日夜伺候在姥娘病榻前。那时,我可能只有六岁,影影绰绰的印象里,母亲端着碗拿着勺,一口一口啜饮着喂姥娘吃饭,手拿一条热毛巾为姥娘擦拭脸庞和身子和一会一趟找医生的情境。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当时穿一件天蓝色的小褂,夜间睡觉从没有脱下过那件小褂,跟姥娘同挤在一个病床上。而母亲却搬一条小凳埋头于病床前,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睡着,只见她总这样一夜夜地熬守着。有一天,我肚子突然痛得很难受,止不住一个劲儿地哭。姥娘发出弱弱的微音,叫着母亲的小名:“梅,你快找个医生给孩子看看吧。”可母亲知道姥娘当时的情况已一刻不能再离人,嘴上只是说:“没大事儿,准是着了凉,多喝点热水就好了。”姥娘患的是尿不下尿的毛病,得时刻定时插导尿管,母亲不敢有半点马虎。她每天一大早下楼,在医院锅炉房里打一壶热水,就再也不会离开病房。她就像舍着自己的命一般,拼尽全力地为自己的亲母做着最后的努力。 可在那物质和医疗条件极其匮乏的年代,虽然母亲和大舅家里的娘家人使尽了全力,1961年农历3月19日,有着一颗慈善心肠的姥娘还是撒手人寰。可怜的母亲,不到两年连失两位亲人,唯一可以依偎的怀抱,可以倚靠的肩膀,再也难以寻觅,她就像被河水冲击的一颗小草,孤苦伶仃的感到那样茫然无助,即便仰天悲叫也难以按捺她痛彻的心情。送走姥娘她失魂落魄地回家之后,一个人把自己关在老北屋西里间里,整整痛哭抽泣了一上午。下午她把眼泪一抹心一横:走出去,为了两个孩子,为了娘家还牵挂的亲人,日子还得朝前走!母亲强忍着失去双亲的极大悲痛,又扛起农具家什来到生产队的地里,用超强的劳动来淡漠隐藏在心里的那份悲痛。 这件事儿,在我长大听母亲给我学说后才幡然悟性,弄懂了母亲那时为什么总对着姥爷、姥娘的照片凝神仰望。 虽失去了姥爷姥娘,但母亲对娘家的亲人一直牵挂在心,那是以为大舅一家人过的是另一种滋味儿的苦涩难熬的艰难生活。1952年,大妗子生下二表哥之后,突然患上了头疼病,而且一疼起来就没抓没挠,尽管大舅领着大妗子跑遍了市内大医院,但受当时医疗水平所限,最后大妗子本来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是让黑幕遮盖了世界,落下了双目失明。这样,大舅一家人的缝穿也都全包在了母亲一人身上,我曾懵懵懂懂地记得,那时,每隔一段时间,我大表哥总是在清晨,背着一大包袱棉絮来到我家交给母亲。等大表哥走后,母亲就开始抽空摸缝地用一根高粱杆,在一块木板上先把棉絮搓成一条条股节,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入睡后,便把那个如豆般的煤油灯放在老土炕上的一个小方凳上,再盘起双腿,开始摇动东墙根儿那架陈旧的纺车。只见她先将手里的股节在旋转的锭子上轻轻一点,随着胳臂的扬起,细细的白线均匀地拉长,那白线便听话地缠绕到旋转的锭子上。昏暗的灯光把母亲反复抽拉的身影映在对面的墙壁上,很像一幅美妙无比的剪影画,姿态极其优美。那嗡嗡直叫的纺车声儿,犹如一曲悠悠绵绵的乐章萦绕耳畔,经久不息。伴着纺车的嗡嗡声儿,锭子上穗子的腰身也变得越来越粗,我总是伴着那嗡嗡不停的纺车声儿渐渐进入梦乡。有时,等我一觉醒来,天籁无声,月光湛湛,仍见母亲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纺线的动作,眼见的那些齐齐整整摆在炕角的线穗子又多了起来。还有好多次我醒来时,见母亲手里虽攥着纺车的揺把,却早已困乏的低下了头,发出轻轻的鼾声,那台纺车也停止了摇动。每见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就不由的心疼地泛起一股子酸楚。 等线纺好后,母亲再经过拐线、浆线等一系列工序后,再提上这些线,到附近邻居家地窨子里上机织布。织布时,母亲手脚齐动,协调自如,织布机内那来回飞动的木梭子,就像河内一条尽情撒欢的游鱼,那台手工织布机也充满了韵味的“哐当、哐当”不知疲倦地从地窨子里传出院外,那声音就像一首不肯停歇的老歌,在诉说着母亲的辛劳与付出。我那含辛茹苦的母亲呀,你那里是在织布,织布机里抽出来的一根根棉线,分明是你对血脉亲情无尽疼爱的自然流露! 在母亲一线一线的织就下,棉线终于变成了土布面料。她再用从供销社买来的颜料,把土布晕染上色晾干后,便开始为我们剪裁衣料一针一线地缝制成衣。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为拉扯我们,既要每日里慌慌着到生产队多挣工分,还要顾及我们和大舅一家共八个人的缝穿,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在生产队干活儿中间放歇时,别人又说又笑,纳凉交谈,她却躲在一旁,从一个旧书包里掏出一只鞋底子,闷着头抢时间般地使劲抽拽着针线。有时生产队开会,她也暗暗躲在一个角落里,手头没闲地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儿。也不知老天为我那整日奔忙操尽心血的母亲注入了多少活力,好像人类创造出来的“劳累”二字在她身上毫无概念,她简直就像一台日夜飞转的小马达,用沾满老茧的双手为自己的亲人默默地播撒着暖暖的温情!由于母亲没明没日的缝穿,大舅家两个表兄一个表妹,虽娘无力照料,但衣服鞋袜,冬棉夏单,都不曾有褴褛衣衫。对于这些,两位表哥在日渐长大后,每每念叨起来,总会动情地说:“姑母姑母,母,就是母亲的意思!”足见,母亲凭经年累月,针针线线缝缀起来的亲情,在娘家人的心里是多么样的重要! 母亲对娘家人的眷念亲情,就像是自己的一种责任一样,一直割舍不下。那天早上,我们还没睡醒,大表哥就敲开我们家的门,不过大表哥这次并没有背棉絮来,进门后,语气里有些低缓不忍地对母亲说:“姑姑,我爹让问你……能,能借给一百块钱吗?”母亲一听,二话没说,从桌子旁搬过一个旧椅子踩在上边,打开朱红色的旧衣柜上层,掏出一个麦秸编织的席篓,掀开盖拿出一个掉了色并用布条缠绕的小粉袋子从里边仅存的几张积蓄里捻出一百块钱递到大表哥手里,并问:“一百块够吗?”大表哥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一百块钱,翕动着双唇声音糯糯地只说出一个字:“够……”母亲知道,在这紧紧巴巴的年头里,倔强的哥哥一人拉扯三个孩子,还守着一个啥都看不见的嫂子,若不是日子实在转不动,他决不会向她这个也拉扯着两个幼小孩子的妹子开这个口的,谁不知道借钱是最让人头疼顶脚的事呀!母亲就是这样,那怕只有一分钱,为了娘家人也舍得掰开两瓣花。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也不知道一向拼抢着挣工分的母亲哪来的闲工夫,她早早让我们哥俩换上一身整齐的新衣服,自己也梳妆整理了一番,随后带着我们来到她娘家,也让两位表兄换得一干二净,旋即便带着我们兄弟四个往市里徒步走去。那时,我大概只有十岁,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可能因为我平生长那么大是第一次来到繁华的石家庄市,反正觉得心里是那样的疏朗开阔,两位表兄脸上总带着笑意。母亲大半生都是土里刨食儿,根本不知篮球为何物,可他却领着我们来到若大的中山路体育场,照直买下几张篮球赛的入场卷,让我们走上看台观望正紧张激烈的篮球赛。印象里赛场上有一个头发是裹乱毛的运动员表现犹为抢眼,我们在一旁只是兴奋地喊:“哦,瞧裹乱毛进球啦!”“啊,又是裹乱毛进球啦!”一旁的母亲虽看不出个稠稀,但在茫然里也跟着我们一起时喜时乐,她好像不是在看打篮球,而是专门在看我们脸上有没有高兴的表情。 看完篮球赛,母亲又领着我们来到一家挺大的饭店,每人要了一碗大米饭还点了几个炒菜。我们生下来那吃过这样喷香的饭菜,几个人如风卷残云般大吃了起来,而母亲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啜咽着,亲昵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得那么香,脸上带出难以掩饰的笑意,仿佛眼看着我们把饭菜吃到肚里才会宽慰舒畅。 我们大块朵颐之后,母亲好像设计了一番计划一样,又领着我们到人民商场一人买了一条长长的围巾,紧接着又领我们来到了市长虹照相馆,让我们像城里人一样,每人脖子上围系着那条刚买的围巾,又一一为我们在梳妆镜前梳头整衣拽平围巾,然后才让我们站成一排,面对各种刺眼的灯光和镜头,留下了一张让我们至今都难以忘却的亲表兄弟的合影照。那天,我们跟着母亲像放飞的小燕,一边领略着大城市里的风光,一边撒了欢似的任意自由欢快、雀跃奔放,在儿时成长的时光里,第一次感受到如春日午后的阳光,心旌是那样的放荡。这一难忘的日子,等我们长大后才晓得,那是因为母亲对失去父爱的我们,对失去双眼母亲的表哥,平时少了我们那年龄段里本该有的许多欢乐和温暖,她恨不得用一整天的时间,让我们以彻底的放松和尽情的欢乐,来补偿我们本不该有的孤寂的心灵。啊,这就是母亲,你为了下一辈儿的亲人,竟想的是那样的细腻与周到,你是在用全身心的亲情来温暖着我们的心,设法让我们尝受到人间的欢乐呀! 让人深感可惜的是,那张最能透露着母亲温馨大爱,最能体现表兄表弟至爱亲情的照片,由于各自近年来的几次搬家都再也难觅踪影,但这张让人一生难忘的非常珍贵的照片,早已深深地刻在我们的心里。 母亲对娘家人最放心不下的是整日在黑幕里过日子的嫂子。她每逢到娘家都要抽出空来给她的嫂子也是我大妗子,用热温水洗脚。记得,我大表哥刚搬到村西老宅基地新房时,母亲在东头那间新房里,让大妗子坐在床上,自己坐着一小凳佝偻着身躯,在一个大水盆里来回为大妗子搓洗着双脚,边搓边不住地念叨:“看指甲多长了,有个好受吗?”洗完脚母亲又拿着一把剪刀,为大妗子一个个脚趾头仔细地剪起指甲。母亲还多次邀大妗子到我们家里住几天,大妗子每次总是说:“我这个样子,让人看见不笑话呀?”母亲立即回到:“怕什么,到我家住的是我亲嫂子,关别人屁事!”一次,母亲总算劝动了大妗子,让大表哥拉着一个小拉车接到我家。那几天,把挣工分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母亲,干脆不再下地,专门在家陪着大妗子。那几天,大妗子盘坐在家里那条土炕上,面带喜色,睁着一双镀着白网膜的大眼睛,大声又好奇地问着她极力想看却不能看见的一切,而凑在大妗子跟前的母亲,也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大声回答着。她绘声绘色地讲我们的胡同为啥叫戏楼胡同,因为很多年前胡同口确确实实有个挺高挺大的大戏楼;母亲还讲,我们村西的奶奶庙香火多么旺盛;讲我们留营村在历史上有名的“跑花灯”;甚至把她在生产队里劳动时地里的人们好像都忘却了劳累有说有笑的情景也讲给大妗子听。一个不停地问,一个不停地答,两人又家长里短地扯起了好像总也说不完的话题,大妗子听得仔细,好像把她看不见的全都听进来,母亲讲得认真,仿佛把她知道的全都讲给嫂子听,说到兴头时,一串恣意开怀的“咯咯咯”的笑声儿穿过窗外,飘荡在大院里的上空。那时,老家的茅房都在猪圈两头,每逢大妗子上茅房时,母亲紧拉着她的手,迈过门槛,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尔后再小心翼翼地送回屋里。虽然那时生活拮据,可母亲变着法的给大妗子几乎顿顿都改善。一星期过后,大表哥又拉着小车来接大妗子回家,大妗子显得那样依恋不舍地拉着母亲的手不肯松开,她带着凄苦的语调对母亲说:“梅,你对我这没有眼的嫂子这样亲,我现在也看不清你,你就让我摸摸你也料了我的心啦。”母亲把头伸过去,让嫂子用颤颤抖抖的手把脸庞和身子摸了个遍,母亲的眼里一直噙着泪花,摸着摸着她终于憋不住地哭出了声儿,大妗子也跟着呜咽起来,一旁的我和大表哥泪水也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母亲对娘家里两个侄子一个侄女也疼爱有加。我的表妹长到快三十岁了也没谈成对象,这是大舅心里的一块病,更是母亲的“心里想”,她逢遇熟人就让人家结记给她侄女物色个对象。一次,村东头一个妇女提说她的一个自家的侄子两人岁数相当,母亲就像穿梭般到那女的家里为侄女撮合。经双方相互努力同意,两个年轻人终于结为连理,掏去了母亲和大舅一块心病。谁料没过几个月。小两口经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起了矛盾,表妹觉着心里堵得委屈,每次一到晚上就找她姑姑诉冤。可母亲总是哆念表妹:“你个脏妮子,都是你的不是,快回去跟人家好好过,你让我省点心吧。”虽然每次表妹来家母亲总骂她是脏妮子,可表妹还是一个劲儿地找姑姑倾吐。每次表妹回家时,她前脚走,母亲就后脚跟地悄悄跟在她的身后,戏楼胡同又长又黑,母亲走到胡同口直到看不见表妹的影子才返身回家,为了表妹,母亲那颗心总是提提着难以放下。 2003年春节,我来到西焦村给大舅拜年,进门后却见屋里人都如笼罩着乌云一样,而且也不见大表哥的身影儿,这与过年时欢乐祥和的气氛很不融洽呀。当我问起大表哥时,二表哥才嗫嚅着告诉我,年前,大表哥作为村里一个厂子的厂长,坐着小车到山西为厂里要债时,由于司机疲劳驾驶与另外一辆车相撞,坐在后座的大表哥和厂里的女会计全被撞成重伤,现正在山西一家医院抢救。我一听,脑袋“嗡——”的一下像重锤敲击般的惊呆了,大表哥为人处世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因我从小几乎是在姥娘家长大的,我与两个表哥的关系赛如亲兄弟,两个表哥与母亲更是心系相连,如大表哥真的有个好歹,让我和母亲咋能接受呀?我哆哆嗦嗦地拿起电话拨通了大表哥的手机,只听手机里大表哥非常无力地“喂”了一声,我颤动着双唇老半天才挤出了一声:“哥”,两行热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二表哥在一旁嘱咐我:“咱哥说这件事一定不要告诉姑姑,不然她会经受不住的。”大表哥伤成那样还首先想到的是疼他爱他的最亲的姑姑,我止不住地又流下泪来。 第二天,按往年的规矩两个表哥和表嫂要给姑姑拜年,可人都来后,唯独不见大表哥,大表哥的二儿子却代表着父亲来到了家里。母亲一见没有大表哥诧异地问:“俺平咋没过来呀?”“平”是大表哥的小名,他二儿子对老姑说:“我爸出差还没有回来哩。”母亲收起笑容没再说什么。席间喝酒时,我见母亲一直沉默着很少说话。临二表哥他们要走时,母亲跟着大表哥二儿子连着嘱咐了三遍:“老二,等你爸回来后一定先给我打个电话,省着让我心里结记,听见了没有?”老二强作着笑脸连声答到:“老姑,知道了,知道了。” 没多久,大表哥在一个晚上用飞机拉回到石家庄继续进行治疗。那些日子,我一有时间就到医院陪着大表哥,当我看到有精又壮的他腿上胳膊上全都打着石膏,吃饭也不能起身,还得用人来喂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大表哥心里还是惦记着他姑姑,曾两次问我:“这事儿,没让我姑姑知道吧?”我一听,立刻想到出这样大的事,母亲还一直蒙在鼓里,心里不由地一酸回答道:“还没让她知道。”这时候大表哥“嗨”的一声就扭过头去,紧锁着眉头眯起了眼睛。 一个星期天,我突然听见有人猛地敲起门来,开门一看,见是母亲脸色变成了灰黄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急切地大声问我:“中,你平哥到底出啥事了?”我见母亲吓得身上直发抖,忙安慰她说:“没多大事,就是让汽车给撞了一下。”我赶紧给母亲倒了一杯水,劝她先喝口水稳稳心。“你明天啥也别干,赶快领我去医院看看你平哥到底咋回事。”原来,那天母亲和一帮妇女到奶奶庙上香回来时,和大表嫂一位本家叫嫂子的人一起朝回走时,那人无意说了一句:“看你平,这回出的事……”没等那人说完,母亲马上截住话头着急地问道:“俺平咋么了?俺平出啥事啦?”那人一听母亲还不知道这桩子事,赶紧说:“瞧我这嘴,话太多了……”母亲听后吓得浑身发软差点瘫在地上,旁边的人赶忙扶住了她。等母亲心里稍稍稳定后,就大步赶小步踮地来家里问我。 第二天,当我领着母亲到医院看大表哥时,还没进病房母亲就急呛呛地大声喊:“平,平,你在哪啊?”大表哥一听是姑姑的声音,就猛挣扎着要坐起来。病床前,母亲哆哆嗦嗦地摸着大表哥缠着满是绷带和石膏的腿和胳臂,泪水“啪嗒啪嗒”地从满是皱褶的苍老的脸上滴落下来心疼地说:“咋让孩子受这样大的罪,这样大的罪呀……”她无力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强坐起来的大表哥,盈满的泪水也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淌,真不知咋样安抚他最思念的的姑姑,在场的我被一阵子酸楚带出了止不住的泪水…… 经过近一年的治疗,大表哥终于康复出院,有些让人感到遗憾的是,他那灵巧在全村都出了名的右手永远失去了知觉。特别奇巧的是,在大表哥出事那几天,母亲一天早上给我学说了一梦,说她梦见天上下起了核桃大的冰雹,按老辈人逼邪气的做法,吓得她赶紧朝院里扔了一把菜刀,母亲学完有些担忧地说:“谁知会出什么事呀。”我赶紧哄劝母亲说:“胡梦乱梦,你别疑心瞎想了。”可谁知,事情竟是那样的巧合,在母亲做那个梦的当天晚上,正是2003年1月19号大表哥出事的晚上。也许,世上最亲的人都会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一生在拉扯两个失去父爱儿子的同时,又掏尽心中所爱,就像春日里和煦的春风伴着甘甜如饴的乳汁,用伟大母性的慈悲和善良施惠着娘家里的亲人,这种恩逾慈母、至诚至善的亲情厚德,深深地埋藏于两个表哥的心底,萌生着就是竭尽全力也难以报答姑母的大爱深情。我家两次盖新房,两位表哥拼尽全力冲在最前面。特别是在新发放的宅基地里垫地基时,两人连着几天日夜挥锨铲土干得最欢。二表哥和大表嫂凭着会做饭的手艺,每次都为撺忙的人品炒菜做饭菜,忙得不亦乐乎。大表哥为在老家里盖起的新房精心地勾抹石缝,为新宅基地盖房用水泥和石子经心用意地连打了三天水泥前沿板。大舅为我们娘仨也总是牵挂在心,眷念不忘。老家盖厨房时,大舅先把自家准备盖房的椽子、檩条让我拉走。翻盖老北屋后墙时,大舅赤裸着满是肌肉的古铜色上身,脚蹬土坯模子,舞动着杵子左腾右跳,大表哥一锨接一锨往土坯模子里填土,两人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整打了五天六垛的土坯。尤其是两个表嫂,深知母亲对娘家人纯真的亲情,每年过年都要跟着两个表哥来给他们的姑姑拜年。两人还比着劲儿地为母亲买新衣服。一次,大表嫂为母亲买了一件高粱红的上衣,二表嫂也同时买了一件绿色的棉上衣,高兴地母亲乐得直合不拢嘴。特别是,大表嫂还为母亲买了一件蓝色的呢子大衣,她虽然在本村印刷厂很忙,却挤出时间为母亲一针针打了一件中间开口、两边挂兜的驼色的毛衣,母亲一直把这件毛衣放在衣柜当省穿。有一次,在我重启锈笔时,写了一篇大表哥在失去右臂后咋样用超人的顽强和毅力战胜自我的稿子念给母亲听,母亲边听边泪水涟涟。见母亲这样动情,我把那篇稿子重整出一份,又把底稿交于母亲,让她留着当做个念想。 两个特殊的家庭,两种不同的遭遇,在时光岁月里啃噬着风风雨雨的艰难,割不断的亲情又使两家人惺惺相惜,相依为命,肌肤相亲,母亲那种甘之如饴的亲情与娘家人就像共同编制了一条长长的血浓于水的凄美的情结飘荡于蔚蓝的天空中,这条情结一头连接着母亲和我,一头心系着母亲娘家里的亲人,是子孙后代说也说不完的打动人心的故事。都说姑舅亲,辈辈亲,断了骨头连着筋,可我们两家人的感情早已远远超出那种亲情的多少倍还多! 母亲不但对娘家人总是魂牵梦窸,而且对街坊四邻也是与人为善,宅心仁厚。我曾记得,一个胡同里的大娘,经常找母亲拉话聊天,可在70多岁后一病不起,母亲三天两头到家看望,当看到她吃东西也难以下咽后,心疼地连跑了三个村,想着法儿地买了三块山楂糕,眼看着那位大娘慢慢地嚼咽。还有一家本村姓董的老太太,只因为多少年前一块在幼儿园领过孩子,她听说这位老太太也卧床不起后,赶紧买了10斤鸡蛋连夜小心翼翼地提着上楼,看望那位老太太,那家人感动的谁也想不到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已经年迈的母亲心里还惦记着往日的旧情。母亲不过是汗里来土里去的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的农民,根本不懂得“人之初,性本善”,可她对娘家人那种纯真的亲情大德,对乡邻嘉言懿行、朴实善良、真诚益人的高尚人品,就像是闪烁在人间里的一种母性光辉,是人类天性中最善良的情愫! 母亲怕我们从小吃苦受罪,一直未再另嫁他人,她凭着像男子汉般的刚强,用顽强的拼搏哺养我们。当他眼看着两个儿子一年年地长成了毛头小伙子,家里有了顶门立柱的依靠,日子就要苦尽甘来,再也不惧那粗野的世俗,在人前更加挺起腰杆时,有着像纯净溪水一样善良之心的母亲万没有想到,老天非但没有公平地眷顾与她,反而让命运的魔爪又悄悄向她袭来。哥哥到云南参军五年回来分配工作后,因工作的不顺,意识突然变得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半年之后再也不能正常上班。本该歇歇心的母亲,却像火烤着心般急得每天跟在刀尖上过日子一样。 这个时候,大表哥站了出来,他看着一辈子心疼他的姑姑,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庞越来越消瘦,心里难过的如百爪挠心很不是滋味儿,虽然他是村里的一个厂长,工作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和我一起领着哥哥到新乐东长寿村,到鹿泉永壁村,到市内各大医院为哥哥看病,用不懈的努力来安慰可怜的姑姑。可虽然为哥哥使尽了招数,,但他让病魔折磨二十多年之后,还是让母亲眼整整地看着用心血拉扯长大的儿子先离她而去。悲痛欲绝的母亲眼泪快要流干,而且心里在淌着血呀!她真如刀子剜心,失之一臂,即便哭天喊地也挽救不回命运对她的巨大打击。老天呀,你为什么不能可怜可怜我那一辈子含辛茹苦,受尽磨难的母亲,总是让她在痛苦的漩涡里拼命挣扎呀!我和两个表哥也都泪如泉涌,那几天几乎天天陪在母亲身旁。两个表嫂不惜资金,为母亲买来昂贵的脑白金、母乳粉,费心劳神地让母亲补养身子。 一年多后,母亲那颗总不得安宁的心稍稍有了一点平静。这时,扔下我们不顾的父亲,在失去城里的老伴后,又在苦苦冥想中产生出莫大的愧意,托人要和我的母亲破镜重圆,再度合婚。受尽了万般苦,伤透了凄凉心的母亲起初说尽大天来也不肯原谅负心的男人,可禁不住那些好心人总是劝阻母亲将来会有个好归宿,母亲的娘家人,集在一起为母亲的事儿商量了几个晚上,最后也一直同意母亲能和归于好。大表哥、大表嫂两次来家劝说母亲为了老来能有个伴,为了将来自己的出路,还是狠下心来忘却前嫌,再结鱼水之和。就这样母亲才以大海一样的宽容,接纳了父亲,当时他们已70拐弯,都垂垂老矣。父母重归于好后,两人互相关照,我隔着墙总听见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语。母亲焦瘁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红晕,我和母亲的娘家人都打心眼里替他们感到高兴。 可谁知,好景不长,命运还是没有垂青善良的母亲。就在父母携手共度两年之后,父亲却因肺痨病永远抛离了母亲,命如纸薄的母亲无疑又像重重的猛棍敲击于心头。记得,那个冰冷的夜晚,母亲听到父亲离世的消息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拍打着双腿凄声地喊着:“你答应跟我和好后,保准让我过上好日子,可你又一次扔下我不管啦……·我的命再苦也不能这样苦呀……”“应是慈母重,使尔悲不任。”看到可怜的母亲痛彻心扉的啼哭,我和赶过来的大表哥大表嫂都再也难以抑制地抽泣起来…… 父亲走后,我和两个表哥表嫂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安抚母亲那颗在黄连里泡着的心。两个表哥为回报把他们缝穿长大的姑姑,隔三差五地把母亲接到娘家里居住。我与妻子和嫂子一递一年的轮流伺候着母亲,好歹让母亲还算过了十多年清闲的日子。没想到,在母亲83岁那年,意识越来越变得模糊起来。她先是前边说后边就忘,平日熟悉的人逐步叫不起名字,就连家里人也开始难以辨认,后来只能叫上我的名字。两个表哥与我和嫂子为治母亲的病到处寻医问药,可都无济于事。最后母亲连我也认不得是谁,奇怪的是她嘴里只是一个劲地念叨:“我爹叫卢金宝,我哥叫卢宗海……”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姥爷,一个是我大舅。看来,娘家人的名字像刻在母亲的脑子里一样,不管如何也割不断抹不掉,可见他对娘家人是多么一往情深!让人不能接受的是,2016年夏季,辛劳一生的母亲却倒在床上一病不起。最后的日子里我望着给母亲输液的皮管里一滴滴往下落着的液体,就像铁锤一锤锤地砸在我的心上,我痛恨的简直捶胸顿足,心里总是自责,如果我在繁忙的工作里多腾出点时间陪陪母亲,为我们拼尽心血的母亲也不会变得如此糊涂,这将是我余生最让人难以饶恕的痛恨! 那年农历7月28日,带着对亲人的挂念,遗留给我们不可弥补、永无偿还的情债,已是86周岁的母亲轻轻地走了,我跪在她跟前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不相信一生在风雨中拼搏顽强的苦命的母亲就这样撒手人间。按照当地的风俗,娘家人要亲自为逝者做最后的告别,那天大表哥对着为他们操劳牵挂的姑姑,突然大声地像朗读一样,诉说着母亲对他们的大德亲情,最后她流着泪水说道:“姑姑,你一生太劳累了,在那边好好地安息吧!”我听后更加痛哭流涕。这是对无以报答的亲情振聋发聩的激情的喷发!这是震撼心灵的极大地释放!母亲天人永隔的永远的走了,纵然我们呼唤能穿透大地,却再也难领略你一生中的那种大爱亲情了! 事后,在我整理母亲生前遗物时,竟从她整天用纱巾包裹的一个纸盒里,发现了那篇写大表哥的底稿,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满以为这篇稿子早已丢失,谁知,她把这篇稿子与她最重要的证件放在一起,母亲! 我那伟大的母亲呀,你真的太累太累了,唯愿你在另个世界里安祥地歇息吧! 【作者简介】刘志中,1954年石家庄市生人。河北省教育学院大专中文班、中央党校经济管理学专业毕业。曾在市级以上新闻单位发表稿件800余篇,多次获省、市好新闻一二三等奖,撰稿、编导的两部专题片获市级一等奖,三部专题片获市级二等奖、一部专题片歌词荣获国家优秀奖,多篇报告文学收集于农村读物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红旗出版社报告文学集。自80年代初,在中国乡村杂志、河北省散文风杂志、太行文学杂志、中国中医药报、河北经济报、河北日报、河北农民报、石家庄日报、燕赵晚报、燕赵老年报等市级以上报刊、杂志、众多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百余篇。其中小说《成名前后》荣获市华南杯大赛二等奖。 现为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 |